奠酒
父亲生前酷爱热闹,无论红白事,常旁观于侧,回家后津津道之,尤其热衷于老家奠酒之俗。尽管有“十里不同俗”之说,老家的奠酒风俗大致还是相似的:灵柩出山之前,主要的同宗、亲戚都会在灵棚内的祭桌前行三叩九拜之礼,以慰亡灵。父亲如观之,回家后定会称道一二,诸如奠酒人的排序、助奠人的手法、桌上的祭品等等,每一项均会成为谈资。如今他意外辞世,著此文以代奠酒之俗,以慰家人。
一叩,念其辛苦一生。
李姓在老家的村上是小户,只有三家人,据说分自另一个叫“小李庄”的村子,那已是我曾祖父辈的事情了。曾祖父与其兄弟,也就是我的四曾祖父,他们兄弟俩被小李庄的同宗排挤出来,搬到了现在的村子。战争之年,他们在逃荒讨饭的途中双双饿死。四曾祖父无嗣,于是由祖父嗣承两家。父亲少年时,祖父于壮年积劳成疾,早早离世,留下寡母与一子两女。我童年的记忆中,每至年关,先要在祖父的坟前烧纸,然后在村间的泥路上望路再烧两份纸钱,一份给曾祖父,一份给四曾祖父,因为他们是没有坟的。每到此时,父亲会跪拜于侧,将家中大事一一述之,特别虔诚地祷告先人护佑、家人平安。
父亲没什么文化,只读到初中,在当时的村中已算是高文化了。据父亲多次回忆,当年曾有人到县里招空军地勤,他报名并且初试通过,因为要离家远行,祖母不忍,乃罢。如果属实,那可能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机会了。此后,他在家务农一生,说不尽的辛劳。
我上大学期间,父亲曾远至杭州打工,然后回村再陆续做些零工。我的儿子出生后,他同母亲一起到北京带过一段时间孩子,后因不适应北京的生活,再次回到老家。据父亲回忆,文革期间他也曾串联到北京等地。这样说来,他的一生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,知道一些外面的世界,这对我也算是一种宽慰了。
二叩,念其淳朴憨厚。
寡母抚育的孩子,虽然同宗相欺、邻里相辱,仍不乏溺爱。我童年的记忆中,祖母因为自己及父亲的缘故,频频与村里人吵架,虽然多数是些鸡毛蒜皮,但口舌之争也是乡间维护个人尊严的常见手段了。父亲口拙,人常辱之而不能辩。虽然村人经常欺负他,一旦谁需要帮忙,他仍然会跑在最前面。细忆诸多杂事,不盛唏嘘。
父亲会木匠,但不擅经营。他做的木匠活特别细致,木面刨光,别人几下完事,他可能会刨上半天,直到平整光洁如镜。所以,他做事特慢,家中所用家俱,从选木材到成型,往往年许才完工。母亲本指望他能够做些木匠补贴家用,但因为如此,做活往往赶不上别人的需求,乃罢。不过,他做的家中供柜有二十多年了,仍然结实耐用。
父亲勤俭,喜好收捡杂物。家中物件,无论好坏,均不舍得丢弃,因此,老家的房间一直都堆满物什,从木匠用具、农具到酒瓶、农药瓶、包装盒、铁皮、破衣服、旧皮带、烟盒、针线等等,几乎应有尽有。在北京期间,把家中客房、阳台及地下车库也堆满了捡来的物什。曾多次劝说,他仍无法改变丝毫。不过,他从北京再次回到老家后,开始把捡拾的物什一一分类摆放,房间虽然东西很多,却变得井井有序。收拾其遗物,忍不住泪下。
父亲好热闹,喜欢新鲜的东西。但凡村中红白事,每每旁观;村中家长里短,喜好从旁打听;外出遇到人群聚集之处,常常滞留不愿意离去。我上高中时,有一次他捉到一只刺猬,特地用口袋装着,行几十里地到县城的高中里给我看。当时,我感觉在同学面前大羞不已,现在想来,其淳朴好奇,却深触心底。
三叩,愿其安息。
父亲此生虽然简朴,但善良淳厚。我童年时,家中缺吃少穿,每有稍好些的食物,都省下来给我和长姐。他继承了老一辈的乡俗,恪守长幼有序的传统理念,却因口拙憨厚,甚至被同宗及乡邻的晚辈欺辱。然而其心地单纯,诸多糗事未曾改变其善良习性,真诚待人一生。此生清白单纯如斯,令子女亲戚不盛慨叹!
尚未生子时,父亲多次说:家中三代单传,不可绝后。等他的孙子出世,父亲常抱着不放手,其喜形于色,不能尽述。他生前其它的心愿也算一一了之,唯有一事,他曾说要到我工作的单位参观,却未能成行,心中有憾。
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”,奠酒之仪更多的意义是针对活着的人的。传统的仪式对于现有的亲戚家人还是有其意义的,故父亲的葬礼仍按旧俗举行,只不过限于条件,略去了灵棚奠酒之仪,若父亲有知,或是一憾吧。但整个葬礼仍井然有序,往来吊唁者甚至超出所想;葬礼的几日,我白天膝行灵前,夜晚伴棺而眠;如父亲有知,或可告慰。补记此文,以代奠酒,此为告慰之二。
奠酒的传统,古今中外均有之,或祭神,或祭宗;不信鬼神者,仍可据传统向在世者略表心意。我是无神论者,不相信有在天之灵,对于奠酒,也不置可否。我希望有这样的一天,如果大脑内的记忆可以复制,把亡者的记忆复制品与其基因组序列共同保存下来,可供后人怀念时之用。
公元 2014 年元月,小寒之日,父亲因意外辞世。其一生辛劳,留下为人子者无以尽孝,著此文以念之:
维: 癸巳腊冬,二九数六,李公讳松,驾鹤西行。少年失父,慈母育成。 奔波劳碌,艰辛终生。淳厚良善,老幼皆敬。为子女辈,不辞劳形。 勤劳爱家,省吃俭用。晚年康健,福寿可享;天有不测,子女憾终! 虔具庶馐,献祭于灵,奠酒墓前,悲痛难名!呜呼!尚飨!